Saturday, November 2, 2013

自由

我在系辦外躊躕,不時往百葉帘內窺看。後來嫌氣悶,又踱回那兩張布告板前,一張張研究。駐校作家們留下筆跡,或蒼勁騰飛,或猶如初識文字的書寫練習,認真又純粹的,留下對文學、校園、學生的速寫。

從只字片語中解讀一個人幾乎做不到,但作家便有這個本事,把瑣碎煉作詩籤,靜候善男善女檢視,再一語命中靶心。印象深刻的有陳玉慧:文學教會我的事,如何與孤獨共處;孫梓評:原本破碎,文學讓我趨向完整(大意如此)。作家投射過來的光影如此遙遠陌生,以致我能夠接收的只有點點螢光。文學是這樣子的嗎?文學是救贖,是歡欣和哀愁的泉源?甚至有:“我在世上茫然無依,唯有文學收留了我”的肺腑感想?他是不是也教導了他們,什麼是尖銳,什麼是稜角,什麼時候是一時膽怯,什麼時候是單純想逃?

我沒有這般福分。我心頭一熱擁抱了他,他卻回以我一片廣袤的荒涼。越敏感越不錯過最微小的痛苦,對日常的快樂反倒麻木不仁。文學讓我築起困住自己的迷宮,我曾想像高原茂密的針葉林,也曾涉下冰凍之河,吸下痛徹心扉的一口氣。過度的獨處讓我變得透明,容易遺忘和被遺忘。從來面對的只是自己。你必須再誠實一些,再誠實一些。

而我不情願。文學令人無所遁形。這一點讓我非常沮喪

那些愉悅和甜美,都是他們的。我繼續瀏覽布告,不再澆灌太多心思。直至我看見他寫下的字。有些拙劣的筆觸,卻又帶著執拗和天真

讓自己自由

五個字佔據了大部份空白。“讓自己自由”。我一遍又一遍的默念。他竟能如此坦蕩的消化和感受,與他站於同一陣線,並理所當然地寫下他與他的親近和昇華。文學的最終目的是自由,是我始料未及的。他給予我的荒涼,會不會只是個強弩之末的嚴冬等待春暖雪融新世紀就要破土鑽出。

終於你推開系辦門,我們離開人社院。誰也不開腔說話。安靜很好。容許安靜,也是一種自由


 (中國報)

台北分手

我在機上回頭望,地下微光星羅棋布,蜿蜒如地表裂紋分岔,岩漿沸騰,熱氣奮上半空,又疲軟地降落銀河逐漸朦朧

氣氛肅穆。我理應聽見自己的心跳。肩膀仍未習慣空窗,他們擔著隱形的重量

台北至花蓮,列車一路作梗。時而喘息搖晃,時而謹慎平行。外面的世界變幻莫測,剛還是鬱鬱叢林,一穿隧道,海水大開大闊。即便暫時與世隔,你欣喜的神色,仿佛已聞見太平洋的腥甜。

這片土地是翡翠色的堆積你就要在比較淺的地方生活。

九月行進中,但秋天遲遲不來我蹬著你的自行車,經過人社館,上橋,繞開湖畔餐廳。刻意騎偏走道,枯葉畢畢剝剝。我碾過的是我自己。

等待是職責,是賦予與被賦予的總和等你下課,我們再一起回家。

原先的家不帶四季冷熱,一味的大暑。我們不愛,他卻將我們緊緊系起來

“想回家”你一邊整理床鋪,一邊想;你一邊整理筆記,一邊想;一邊睡,一邊不睡的,想

深夜悶雷滾滾,你才驚覺。來到這個連雷聲也大相徑庭的地方,會不會是個可避開的誤差?我忘了,誤差是時間的編排,而往往不遂人願

你留下,我離開。本因如此,你不要曲解他的旨意

陽光毫無止歇的跡象,你我一前一後步出宿舍。你取了車,似笑非笑的問。我掂掂那重量,只是搖搖頭

臨行間瞥見你遙遠恍惚的目光。我攜帶他,沿著海線與山線,回到桃園。在熙攘的城市迷了路


我不給你電話。不給軟弱伺機侵犯的空間。我登上公車,身影完全遁入黑暗以後,想起了你

(中國報)

Thursday, September 19, 2013

亡命奔騰


我怔立巷口,搞不清楚鍾沅到底怎麼回事。忽地,自漆黑的馬路彼端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喚:“童素心!”鍾沅扯開嗓子沒命放聲:“童素心!我——想——你!”

我木然站在原處,極目凝望黑暗盡頭,隱約可見鍾沅定定不動的形影。我緩緩張開嘴,也想對那頭的鍾沅大喊。聲至喉間卻窒窒難出——那一切曾經委屈、憂懼、恓惶無措的,又蔓延周身,將我牢牢捆得動彈不得。

-- -- 曹麗娟《童女之舞》

concomitant worries


餐點附湯,顏料附屬幻覺。

有口難言,話語散出去,然後就是無止盡的守候。等待語速飛行的疲憊。

一隻能量耗盡的蜂。他從未如此期待隕落。

這樣安靜很好。我不斷申述著。這樣安靜真的很好。即使附帶大片悲傷的沼澤,但他仍舊以百年寂靜為許諾安頓了我。

我篤信不疑,於是放肆播放搖滾樂,抵抗中秋。

繳械的那一天


Monday, August 26, 2013

不好聽的話


直至今天才膽敢確定,你不是我的救星,我卻如擁抱一段漂流木般擁抱了你。

當我可以不說隨緣,不說可以,但是,當我順遂地說完故事,還未調整適當的樣子迎接你的答復,你只是微笑,並且,什麼都不說。

終於完整闔上吳繼文《天河撩亂》,寫得真好,像涉入一條自顧流淌的河,我對他尚有一絲畏縮,他卻以他的體溫完全包容了我。

適合降落的日子,接踵而來的往往是另一趟飛行。這樣的生活讓人無從綢繆,與其慌張,不如欺瞞自己,假裝仰頸期盼。反正再美的景致和人,都只是經過。

Saturday, August 17, 2013

離別賦


從沒有一次的別離讓我如此震動,放眼望處皆是時間。尤其最後相聚的時刻。我特別留心他的舉動和言談,不過多,但也沒有收斂的,只是它們消失得那麼快,像盥洗盆裡迅速溜走的漩渦。我在鏡前愣著,心想:周圍實在太安靜了。

我們在大學認識。各自攜帶過往和歷史。後來,大家結黨成社,總是一簇簇的走。你有些自豪地說:我們來招自己的兵馬。夜晚我們攤開班級名單,挑選合適的喝茶對象。依據你的說法,這是插旗,要在這裡站得住腳,就一定要在領土上插旗。很多時候我只是笑,這一切對於我都那麼新鮮,便毫不猶豫的全盤接受。前方漫漫,有你的引導,心底也覺得踏實。

你並非是完美無缺的。你有遠大的理想,但也為此焦躁不安。那種從容面下的緊張感,只向親近的人釋放。畢業典禮結束的幾個月,我們成為室友。你一邊工作,一邊撰寫碩士研究計劃。遙不可望的台灣留學生涯看似逐字成型。但此刻誰也無法預知,我們的一生究竟是注定在原地打轉,或是遠遠的飄蕩,至死方才停止下來。 我仍舊滯留原地,等待你的出國消息。陌生的情緒湧上來,完全顛覆我備好的局促祝福。從今以後,我幻想你的脫胎換骨,成為更好的人,同時花了很大的氣力不低頭,不憎惡自己的平庸。距離因此變得巨大,沮喪的是,這不僅僅是空間上的距離。我無法明言失去什麼,然而眼前的黑洞悄悄咬噬一切,原來從無到有,終究要回歸至初。 所有諾言的不實現,都歸咎時間。

看完電影《心靈捕手》,整個人惘惘的。我想我給離別找到了最好的闡釋。 “每一天我到你家接你,然後我們出去。我們喝酒說笑,這感覺很好。但你知道我一天最好的時光是什麼?大概十秒鐘,從我將車子停在路肩,直到我走近你的家門,因為我想,或許當我趨前敲門,你不會在那裡。沒有再會。沒有明天見。什麼都沒有。你就這麼走了。我知道的不多,但我很清楚。” 

我嘗試用自己的語氣描摹臨別。那一刻,你走得坦然,我亦不會佯裝不哭,不感傷。追憶喚起的越來越少。直到有一天,當我們都到了想去的地方,我會趕在時間陣亡之前,和你見面,再好好的告別。 不哭,不感傷。

(中國報|16.8.2013)

Friday, August 9, 2013

不滅的夜


突破現狀很難,尤其他安分,幾乎與生俱來的錯覺。你依循自己的步履,對最好的瞭然於心,不論對己對人。直到他走過來說:你其實沒那麼好,所有善意都屬私心。你的心,有個掩藏的洞。

最初只是微笑,偶爾淺嘗一些黑暗,不外飢餓、心酸。沒想過憤怒,憤怒卻取代了他。

“為什麼要揭穿連我都不曾懷疑的事?”

汲汲營營多時,就等待夢醒。理解這一點讓我非常非常的悲傷。

Wednesday, August 7, 2013

流星


安靜進駐得突然 / 引爆花火些許 / 我拾起 / 很多很多割裂的光

力量總會循環再生


日前從吉隆坡回來,小病小痛尾隨至今。想起來,那幾天終究是好的。輾轉換了幾次住宿,於是早晨都花在整理行囊,一日比一日沈重。頒獎典禮沒法一起坐是憾事,但也表示我們之間無需顧忌,少了一點沸騰和冷,肘撞和低語。你一直比誰都優秀,這是毋庸置疑的。

很多話來不及說。但仔細思量後才領悟,給你的話永遠說不完。一世人那麼長,我怎麼就假定,我們不會見面。你是你的世界,即便我再不想承認,我也有我的。我必須開始刻下自己的年輪,因為從此,你會在另一端看我,認真而嚴厲;我沒有勇氣回頭望。

該來的,終將航向他專屬的位置。你們當然好,不好的總是我,我不斷告誡自己,保持緘默就不會出錯。

後來發現,原來抉擇本身就是一種失誤。

昨天媽媽打電話過來說:你知道去東海岸的路?不如我們下星期不要直接回家,先繞到東海岸去。

我仍是淡漠的應答,內心實則非常激動。好吧,那就再逃一次,憑什麼抹殺自己復原的機率。況且這次,我不是一個人。

(你是一個很棒的人。是我步履不停的主因。)